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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思风雨中|为你点歌.第10期
一九二零年代的江南,依然保留了近百年来的繁华富庶,正值春夏之交,行商坐贾、游人云集,苏州城里,一派风流气息。阊门外的大街虽经历了六十年前的兵火之乱,但几十年积淀,居货山积,行人流水,列肆招牌,灿若云锦。东街偏僻处,有一座青砖粉墙黛瓦的大宅子,户主姓周,名文耀,中过前清的进士,祖上两百多年前曾中过前清的状元,后有子孙经商,家境日益隆盛。传至文耀公一代,更是如同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,生意遍布江南江北。文耀公生有四子一女,为贤字辈,自上而下取名为“贤光、贤耀、贤显、贤扬、贤芬”。长房周贤光三十岁不到,刚从日本医科留学回来,本着先成家后立业的祖训,文耀公给周贤光张罗了一门婚事,对方是苏州城内有名的药铺雷家大小姐。完婚后,便在阊门外开了一间药房,因其医术高明,又医治了几个疑难杂症,一时间声名大噪,求医问药之流,络绎不绝。婚后一年,便喜得麟儿。因夫人生产前夜梦到有妇人乘车送子而来,所以取乳名为梦车,官名宗昊。宗昊幼年就好读书,两岁背《千字文》,三岁读“唐诗”,四岁已可与人诗书对答,一板一眼,颇具腔调。周贤光的妹妹贤芬早寡无后,就回了娘家,独自住在一间小院。为排解寂寞,托人从乡下找了户穷人家,收养了一个义女,随了早逝的夫家的姓,取名沈云珠,府上下人均称五姑奶奶家表小姐。周宗昊是长房长孙,最得文耀公疼爱,找了城内最好的私塾先生教授宗昊。尽管已经是民国,但文耀公因循守旧,还是希望儿孙们能够文采斐然,光耀门楣。宗昊后面弟妹六七人,唯独最喜沈云珠。他年纪虽小,却可怜姑姑身世,沈云珠又生得乖巧伶俐,嘴巴如同抹蜜一般,成天宗昊哥哥叫个不停。家中常有弟妹不知世事,欺负云珠孤儿寡母,一旦宗昊得知,总会仗义出头,时日一长,也便没人敢当面刁难,顶多背后议论腹诽而已。
雷家得药方后,赶紧安排人手伺候宗昊汤药,但他所染乃是传染性极重的疫症,下人们均不敢靠近。时年仅八岁的沈云珠眼看宗昊哥哥性命堪忧,遂自告奋勇,照顾宗昊。此后一月有余,云珠衣不解带,目不交睫,悉心照料周宗昊。她虽年幼,却心思细腻,炖药喂饭,浆洗衣物,样样皆能。宗昊病榻缠绵,也多亏有了云珠陪伴,两人感情愈发深厚。待得宗昊痊愈,云珠已多日未曾合眼,形容消瘦。宗昊自病床上坐起,紧紧抱住云珠,许久没有分开。文耀公欣喜爱孙无恙,自古以来有远儿近孙之说,因此对宗昊心疼宝贝得无以复加,云珠此番功不可没,于是与其母周贤芬商议,正式将云珠纳入周氏宗门。六月初六,宜祭祀,周氏祠堂香烛缭绕,族人环跪于内。文耀公领云珠缓缓步入祠堂正中,祖先牌位灵前,三叩九拜,自此改名周云珠,并入长房,算是周宗昊的嫡亲妹妹。云珠含笑而立,遥遥看着院内独立的周宗昊,泪水悄然挂在了脸上,潸潸不止。一九三零年代,日军侵华前夕,十五岁的周宗昊心怀大志,忧国忧民,要随同族宗亲北上俄国念书,寻求救国救民之道。文耀公与其父周贤光均不允,将宗昊锁在房内,只许云珠端茶送饭,不见外人。云珠年少,却常受寡母熏陶,心中也不愿落后宗昊,竟然除了女红针线之外,也悄悄看了许多书。她又是女孩子,在家中从不显山露水,生性活泼,竟然也在府内府外交了许多的朋友,上了女子学堂,学到了许多新鲜有趣的知识。宗昊被禁足家中,也多亏了有云珠排忧解闷,给他通报消息,讲述时闻趣事,让他不至于那么闭塞。冷落清秋,明月破开云层,绽洒窗下床前。两小房内促膝,有着说不完的话,宗昊虽是一本正经,奈何云珠心中有情,不时引她吱吱直笑。宗昊看她明眸皓齿,雪肤花貌,与自己耳鬓厮磨,香味扑鼻,不禁怦然心动。但念及云珠已然认祖归宗,是自己胞妹,心中无奈恻恻清寒。云珠看出他心中不悦,笑问为何?宗昊默然,并不言语。月色袭人,桂花香味悄然弥漫,院内虫鸣之声细密,两人对视而坐,儿女心思,密不可言。云珠虽不愿宗昊远游,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,知晓他心中志向,不忍破坏,于是心内天人交战,又不敢对目前言知,只好独自绸缪。三两日后,云珠送饭宗昊书房内,待得他吃罢漱洗完毕,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,递给宗昊。宗昊打开一看,内有大洋五十,换洗衣服三四件。他嚄然大惊,问道为何?云珠珠泪泫然,说不忍见宗昊哥哥被禁足家中,无法施展胸中志向,只好出此下策,助其逃跑离家。宗昊心中大为感动,两人遂密谋商议路线。不几日,宗昊翻墙而出,两人在码头洒泪而别,宗昊执云珠之手,言语臻臻,托她照顾祖父双亲,三年之后,必然学成归来。云珠解下脖项挂着的一块玉佩,交于宗昊之手,轻声说道:“愿此玉如我,终身伴你左右。”
由此三月,云珠被关祠堂闭门思过,镇日里与祖宗牌位为伍,她却丝毫不惧,问母亲要来执笔,给宗昊书写信笺,自觉有宗昊相陪,天涯海角,皆为坦途。数月之后,宗昊托人书信回家,已经在俄国深造,一切都好,不必挂念。书信中只字未提云珠,却在信末尾画了一块玉佩形象。云珠辗转托人打听得知信笺内容,不禁心意甜甜,无法入眠。江南时局越发动荡,城内城外议论纷纷,说东洋人日本兵长年盘踞东北,不久便要南下侵略。江南自古以来富庶之地,早被东洋人盯上,一时之间,人人自危。文耀公喟叹兵灾之年,生意难做,又舍不得乡下那千亩水田,不肯离开。却也做了二手准备,安排在川中天府平原买了宅院田地,准备一旦时局不济,让家中老小西迁。
当年夏日,远游三年的宗昊一身西式装扮,叩响了家中府门。十八岁的周宗昊,学成归来,意气风发,阖府上下,无不欢欣鼓舞。宗昊见过家中长辈,一一问安,母亲雷氏几年不见爱儿,拉住宗昊双手,涕泪纵横。文耀公当初虽气愤宗昊不告而别,但长孙平安归来,着实可喜可贺,遂安排酒席,为宗昊接风洗尘。宗昊眉目逡巡,不见云珠踪影,心内狐疑,却言笑晏晏,与家中长辈兄弟推杯换盏,畅诉衷情。待得酒残席终,灯火阑珊,宾客散去,宗昊枯坐房内,啜饮一杯淡茶,若有所思。月下有人轻轻敲门,随即推门而入。宗昊定睛看时,只见来人身形高挑,眉目如画,穿着旗袍,环佩叮当,赫然是三年未见的云珠!数年不见,佳人已然长成,宗昊醉梦之中,又惊又喜,抱问云珠,白日里何所去,为何望穿秋水,伊人不见?云珠羞赧之间,轻轻推开宗昊,月光掩映下,只见佳人美得如诗如画,神情如怨如慕。沉默良久,云珠笑问:“宗昊哥哥一去三年,怎的一封书信也无?”宗昊从行李箱内拿出几本日记,云珠翻开一看,全是写给她的书信,题头均为“云珠吾爱”。没及看几行字,她已是绯红了面颊,手指微微颤抖。窗外微风习习,摇动窗棂,又有狸猫院内扑萤,打翻盆栽,盆覆土倾,在半夜中听来分外刺耳。沈云珠轻咬嘴唇,略一顿足,转身出门,手上不忘带着那本日记。第二日宗昊直睡到日上三竿,残酒刚消,沈云珠早已安排好漱洗毛巾,连早饭都已端来。宗昊在俄国求学,朋友传授一套健身拳法,他每日勤习,向无例外。等他打完长拳出汗,洗漱完毕,回到房中,那本日记已悄悄放在书案上,另外还多了一本本子。宗昊信手翻开,里面蝇头小楷,字字娟秀,更有芳泽沁嗅,字里行间,点点尽是思念,文笔灵动活泼,一颗少女心跃然纸上。云珠心事,表露无疑。两人情投意合,又多年未见,久别重逢,热络之情,不容赘述。在城内照相馆,两人拍了合照,藏于怀表之中,一人一份,以做爱情见证。
半日之后,江北渔户在江边救起了周宗昊。沈云珠在难民潮中竟然挤上了去重庆的邮轮,因在甲板吐血被人发现,国军师部参谋汤汉中路过不忍,将其抱进医务室抢救。在船上数日光景,汤汉中与沈云珠多次接触,见其谈吐不俗,又美丽动人,心中起念,将她收在身边。沈云珠死中得活,又以为周宗昊死在江边,已无生念,两次投江均被汤汉中救起。到得重庆,汤汉中安排沈云珠住在自己宅邸,镇日里殷勤伺候,云珠身体日渐康复,又有人说起在江边看到过周宗昊模样的人,内心又燃起希望,想着要保留性命,期待有天能与宗昊哥哥见面。汤汉中心中爱慕沈云珠,虽听其说起周宗昊,但也不以为意,毕竟当时战乱,无数人死于江岸,只想凭借真心打动云珠,于是愈加尽心尽力,照顾云珠。
在抗战过程中,国共合作,汤汉中受伤在八路军医院里接受医治,认识了周宗昊,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。酒后两人吐露真言,汤汉中谈及他有个很喜欢的姑娘,周宗昊也跟他讲述了曾与沈云珠的风风雨雨。汤汉中这才惊觉,原来他很看好的八路军将领周宗昊居然是他的情敌!是他的心上人念念不忘的那一个宗昊哥哥!出于男人自私的心理,汤汉中并没有说出这个秘密。在正面抗日战场,汤汉中屡立战功,又是黄埔嫡系,因此升迁很快,不少名门淑女、将门之女都有意于他。他只喜欢沈云珠,愿意为她付出,无怨无悔。历经八年抗战,日军宣告投降。在投降第二日,汤汉中与沈云珠结婚,很快有了身孕。战后不久,重庆谈判启动,周宗昊作为中共代表团秘密一员前往重庆,并成功避免了针对代表团的三次暗杀。他在重庆街头,不经意间,似乎看到了沈云珠的身影,但又不太肯定。毕竟事过境迁,八年过去,正要冲上去,却看见她上了一辆汽车,绝尘而去。沈云珠偶然翻报纸,看到国共领导人合影背后有熟悉的侧影,像极了周宗昊,但又没有他的名字,思念转瞬即过。两人终于擦肩而过。内战开始,国共在东北、华北、中原等各地战场展开了正面对决,周宗昊与汤汉中两人多次见面,在掩护共产党主要领导人一役中,汤汉中存心羞辱周宗昊,错过了活捉共产党重要将领的最佳机会。周宗昊由此得知沈云珠已嫁给汤汉中并生了儿子的事实,他忍辱负重,虚与委蛇,成功地掩护其他人脱离险境。但也由此埋下了祸根。三年之后,国共实力大转换,解放军大举反攻,取得了三大战役的胜利,成功渡江,占领总统府。国军开始了撤退台湾的准备,作为国军军方高层家属,沈云珠和儿子也去了台湾。1949年10月1日,新中国成立,国民党全线退守台湾,仅少数残部在华南、西南。汤汉中也退到台湾。
在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浪潮后,周宗昊被人揭发,战时曾与国军高级将领关系密切,并在关键时刻被国军放走,有通敌嫌疑,被关押审查。一九七二年,台湾,汤汉中一病不起,死前将他曾与周宗昊多次交锋的事情告诉了沈云珠。已经身为四个孩子母亲的沈云珠原谅了汤汉中,虽思念周宗昊,却时过境迁,又两岸壁垒森严,只能尽力照料现在的家庭。虽托人找过周宗昊,但其时已经在劳改,找不到人。一九七七年,周宗昊平反释放,但已再无政治野心,退休回到苏州,在原籍阊门外大街建了房子,安度晚年。多年前搬迁至川中的周家族人也纷纷回归,周家声势越来越大。一九九二年,两岸关系进一步缓解,周宗昊重病,但心中一直思念沈云珠。沈云珠跟孙子孙女来大陆回苏州寻根,路过阊门外,听到有人家办丧事。她让孙子、孙女带她去看看老邻居。等她进到灵堂,看到照片,眼睛里慢慢充盈着泪水,原来,逝者就是她思念了半个世纪的周宗昊!在他的手里,至死还捏着那枚印有她照片的怀表。沈云珠从衣袋中掏出了另一块怀表,虽然历经岁月沧桑,但却依旧保存得很好,照片上的周宗昊,还是那般年轻英俊,与灵柩中的老者形成了鲜明对比。得知沈云珠的身份,周宗昊的大儿子,拿出了父亲传给他的玉佩,说遵照遗愿,将玉佩交还于她,另外还有一份书信给到沈云珠。
二十年后,周宗昊的后人整理了他的文字,结集成册,并写了一部小说,名为《相思风雨中》。